白头宫女-《迷城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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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但燕的回答让姐姐沉默了许久——就算死在叛军手里,也比一辈子老死在宫里强。”

    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摆,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样子。

    于是,莺和燕就这么永别了。

    莺跟随宫女和太监们离开了上阳宫,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逃难之路,而燕则独自逃出了宫去,从此渺无消息。

    当上阳宫人艰难地抵达长安不久,安禄山的叛军竟然打破潼关,杀进了大唐京都长安街。

    皇上带着贵妃娘娘逃出了大明宫,而莺也在随同逃难的宫人之中,当他们一路颠沛流离地到了马嵬驿,护卫皇室的禁军居然发生了哗变,杀死了权臣杨国忠,皇上被逼赐给了杨贵妃一尺白绫。

    莺就是伺候杨贵妃自缢的宫女之一,娘娘依然那样美丽迷人,她从容不迫地站上木凳,还穿着那条最喜欢的轻纱罗裙,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。

    娘娘把脖子伸进了白绫的套索中,她的表情是如此安详,就好像要去为皇上跳一只舞。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眼,看到的是莺的脸庞,那年轻的宫女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,仿佛要把她的灵魂勾去。

    杨玉环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,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,便把脚底下的木凳踢倒了......

    莺亲手为贵妃娘娘收了尸,摸着那依然绵软却永远被毁灭了的玉体,她不知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。

    她和几个宫女悄悄地把娘娘埋在土里,然后随皇上的车驾进了“难于上青天”的蜀道,一直撤到天府之国的成都。

    不久,皇上就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。在大唐广阔的江山上,又经历了长达八年的苦战,无数血肉之躯化为了泥土,终于平定了这场大叛乱。

    “天下太平”了,新皇帝又回到了长安大明宫中,而服侍过老皇上与贵妃娘娘的宫人们,全被赶到了洛阳的上阳宫里。

    经过安史叛军的蹂躏,当年的上阳宫早已经残破不堪了,而伟大的东都洛阳城,又被效力于大唐皇帝的回纥人彻底毁灭了。

    于是,莺和一大群宫人们,在破败的行宫里守了几十年,从青春韶华的少女变成了怨居深宫的少妇,又从风韵犹存的徐娘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妪。

    最后她们渐渐地被人遗忘了,也不再有太监和士兵看管她们了,上阳宫的围墙也任由它们残破着,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变成断壁颓垣。

    是的,莺变成了一个白头宫女,她终日坐在南琼殿的遗址下,看着四周荒草丛生,唯一不变的是御沟的流水依然清澈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个深秋的下午,御沟水里漂满了红色的梧桐树叶,一个二十岁的白衣少年来到洛阳郊外远足,他一不留神来到了残破的宫墙前,才记起老人们传说中的古行宫。访古探幽的好奇心让他越过宫墙,小心翼翼地走在一片荒草和乱石中。

    这里就是玄宗时代的上阳宫吗?少年惊讶于这里的冷清,诺大的宫殿遗址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,常常有飞鸟或野兔从林子里穿出,说不定还会有五十年前的狐仙和女鬼吧?

    果然,他在一条小溪边见到了“女鬼”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宫女,穿着玄宗时代的衣裙,鬓边居然还插着一支鲜艳的宫花,与周围的环境相比显得非常刺眼。

    少年轻声地走到了老宫女边上,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,充满皱纹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深深的眼睛,正幽幽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 奇怪,这老宫女竟然怔住不动了,似乎是见到了什么重要的人物,耷拉下来的嘴角还有些颤抖。

    他能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,那是秋风卷过最后一片落叶时的忧伤,是夕阳照在最后一池湖水上的无奈,还是疑似故人来的激动与兴奋?

    但老宫女又摇了摇头,眼神也迅速地平静了下来,她发出苍老的声音说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不才姓元名稹,字微之,洛阳人氏。”

    少年元稹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梧桐树叶,不禁想起了什么,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匣。纸匣上有许多黄斑,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。

    他小心地打开纸匣,拿出两片红色的梧桐叶,两片叶子保存得非常好,经过了几十年也宛如新的一样。

    老宫女一下子愣住了,她弯着腰端详着两片红叶,依稀可辨叶片上的墨迹,似乎是五言与七言的诗行。

    看着这两片古老的叶子,她的眼窝里射出奇异的目光,激动地差点跌倒在御沟中,幸好元稹伸手扶住了她。

    叶子上有她遗失的青春。

    老宫女盯着元稹问:“这两片叶子你是从何而来的?”

    “是我祖母交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祖母?”

    元稹点点头:“是啊,我的字‘微之’就是祖母为我取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祖母现在何处?”

    “一年之前已驾鹤西去了。”

    老宫女轻叹一声便不再追问了,她把那两片红叶还给元稹,继续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水。

    元稹总感到这老宫女很奇怪,她的眼睛就像个女巫,难道能看到他的前世?

    忽然,他低下头来问:“婆婆,你从玄宗时代就在这里了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,到今天已经五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见到过玄宗与杨贵妃?”

    老宫女平静地点了点头:“当然见过。”

    元稹立刻兴奋了起来,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,是那时年轻文人们最津津乐道的,他着急地问:“能不能为我说说玄宗时候这里的故事呢?”

    “玄宗时候的故事?”老宫女奇怪地苦笑了一下,“只有两个宫女的故事要不要听?”

    “当然想听!”

    于是,老宫女又低下了头,痴痴地看着御沟中漂流的梧桐落叶。

    元稹惊讶地发现,御沟里倒映的满头白发变成了乌黑的青丝,那泓秋水竟奇迹般的倒流了,红色的落叶向上游缓缓而去,径直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——

    瞧,她依然是满头青色的妙龄女郎,鲜艳的脸庞上有一双清秀的眉眼,浑身上下的肌肤都那样结实光滑,只是身上仍然是宫女的衣裳。她爬上了高高的南琼殿,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地站立着,只等待贵妃娘娘把罗裙换下来。

    趁着在南琼殿外等待的当口,她悄悄地向栏杆下面眺望,正好可以看到宫墙外幽静的山道。她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翩然走过,扎着青色的头巾,整个人衣袂飘飘而来,宛如传说中的林泉公子。

    宫墙外的少年有双明亮的眼睛,正如诗人般凝视着寂静的秋色,那是莺许多次梦中见的景象。她大胆地扶着栏杆,几乎把头都伸了出去,只为看清那少年游侠的模样,她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眼的吧。

    太监的轻斥打断了莺的眺望,她只能低下头接过杨贵妃的罗裙,提心吊胆地走下了南琼殿。

    在南琼殿的山下她见到了妹妹燕,两人一块儿到御沟边洗衣裳。这时一片红色的梧桐叶落到了御沟里,莺从水里捡起这片落叶说:“妹妹,我离开一会儿,去去就来。”

    她捧着红叶飞快地跑到一间宫舍里,两个小太监正在为娘娘抄写佛经,莺笑着向他们借了笔墨,便悄悄地躲到一座假山后,提笔在红叶上写了四行小楷字:“一入深宫里,年年不见春。聊题一片叶,寄与有情人。”

    在梧桐叶上写完这首诗,莺只感到胸中小鹿一阵乱跳,脸颊也微微红晕了起来。她又飞快地跑回到御沟边,将题字的红叶漂到了流水上。

    御沟流出宫墙的暗洞,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,她目送着梧桐叶漂出宫去,不知宫墙外的那个人能否收到呢?

    正在莺对着御沟水痴痴地发呆时,身后传来了燕的声音:“姐姐,你在哪里?”

    莺打了个激灵,赶快应声道:“我在这儿!”

    她匆匆地跑到了妹妹身边,微笑着说:“燕,我给你贴个花钿吧。”

    花钿就是唐朝女子贴在脸上的装饰物,杨贵妃的花钿是用金箔剪成的,宫女们的花钿就只能用红纸来剪了。

    莺掏出一个梅花形的花钿,轻轻地贴在妹妹的脸颊上。

    燕对着御沟水照了照说:“真好看!”

    “妹妹,你回去歇一会儿吧,这里就交给我一个人吧。”

    燕笑了笑说:“好吧,燕回去帮姐姐也做个花钿。”

    莺抬头看着满眼的红叶说:“就做个梧桐树叶形的吧。”

    燕点了点头,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。

    寂静的御沟边只剩下莺一个人了,她慢慢地洗着杨贵妃的罗裙与帔帛,香味渐渐飘散在越来越多的梧桐落叶间,一些归林的鸟儿从头顶飞过,秋风轻抚着她鬓间的青丝。

    所有的衣裳都已经洗好了,但她还是没有离去,寸步不离地守在御沟边上,就这么等啊等啊,仿佛要等到洛水干枯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直到夕阳要落山的时候,莺苦笑着摇摇头要离开,忽然有片红色的梧桐树叶漂过脚下的御沟,叶片上似乎还有点点的墨迹。

    心头又禁不住地狂跳起来,她掩着自己的微笑,从水中拾起了那片红叶,轻声地念出那个人给她的诗句:“愁见莺啼柳絮飞,上阳宫女断肠时。君恩不禁东流水,叶上题诗寄与谁。”

    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将这片红叶紧紧贴着自己心口,仿佛有看到了那双少年的眼睛。

    上阳宫的夜色缓缓降临。

    但她相信他还会来的,就在明天的清晨,他还会来到御沟边,等待第三片秋叶漂过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,当莺把题着“一叶题诗出禁城,谁人愁和独含情。自嗟不及波中叶,荡漾乘风取次行。”诗句的红叶放入了御沟中。

    然后,她依旧静静地坐在御沟边,等待他的回应。

    但他的红叶再也没有来过。

    她等了他五十年。

    御沟的水继续在流,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后,在残破不堪的古行宫里,白头宫女枯坐在荒草丛中,说着玄宗年间的往事。

    他终于来了。

    带着她那两片红叶。

    少年元微之看着白头宫女,随口吟了一首五绝——

    寥落古行宫,

    宫花寂寞红。

    白头宫女在,

    闲坐说玄宗。

    蔡骏

    2005年5月4日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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